雲門舞集肉身行草-游美蘭

雲門舞集肉身行草  126期


一段因緣
許多人在看了雲門舞集的「行草」、「行草  貳」和「狂草」的「行草三部曲」之後,除了讚嘆之外,大概心裡頭都有許多問號。

八 月底,書法教育學會有個參觀「曉芳窯」的活動,吸引了許多同好參加。由於學會的高人(近190公分的身高)黃緯中副理事長喜愛瓷器,曾經在「曉芳窯」擔任 題字的工作,託黃教授的福,我們不但在參觀他新北投書法工作室時大飽眼福,得以近距離的賞玩珍藏真蹟墨寶及樸實溫潤的瓷器,驚艷於其令弟黃明修典雅細緻的 篆刻及黃明理端整的精美小楷冊頁(註一);並參觀以仿古宋瓷為主,有「故宮分身」之稱而聞名中外的「曉芳窯」。黃教授除了在文化大學教授中國書法史與中國 美術史之外,在雲門舞集指導舞者揮毫已有多年,趙建霖理事長多年前在看過「雲門舞集」的「行草」之後,久思書法與舞蹈能有對談的機會,便進一步提出參訪之 議。在黃教授的安排下,9月6日順利成行。

下午2點正,趙建霖理事長、黃緯中副理事長(黃教授)、洪能仕副理事長(書法教育發行人)都 到 了,我們一行四人在惠風堂會合,洪發行人考慮周到地提供了大罐吳竹墨汁、宣紙、九宮格練習紙,還有「呎八宣」(長七呎、寬一呎八,最適合寫王鐸的長幅鉅 製)當做伴手禮,在趙理事長的帶領下,出發前往八里。

我們先到陶藝家楊正庸先生工作室拜訪,並與施伯松秘書長會合,目的地是雲門舞集的排 練場。楊先生的工作室就在淡水河畔,面對著淡水河,天天與觀音相看不厭,自在優遊。屋前自行車原木步道外,水筆仔兀自與水相親,招潮蟹天寬地闊橫行無阻。 午後秋窗外風輕雲淡,偶而一輛協力車流過,穿著情侶裝的銀髮族悠哉遊哉與菩提共婆娑。這兒是傳說中的藝術村,住著許多藝術家:林懷民、蔣勳、鍾文音、宋超 群、楊正庸……,距離八里龍米路二段半山坡上的雲門舞集排練處,就只是轉個彎而已。

山腰上的雲門
山路蜿蜒向上,經過鐵工廠、竹 林、簡單的農舍,半山腰路旁停車忽然多了起來,一棟佔地270 坪、挑高 7 米乳綠色的雙層鐵皮屋,屋簷下停靠的幾輛摩托車還掛著安全帽,老遠就看得到牆壁上貼著醒目的四個字:「雲門舞集」,那是董陽孜女士題的字, 紅底白字,有力的抑揚頓挫,筆勢縱橫,只不過是一張小小的、簡單的A4護貝,卻有很大的張力,強過ㄧ個大招牌。

CC.就是「白蛇傳」裡的 青蛇璟靜,笑瞇瞇的出來接待我們,親切的帶領我們參觀裡裡外外的環境。貨櫃式的結構,是黃永洪為他們設計的傑作,還貼心的在安靜的角落,設計了一間佛堂, 供禮敬和靜坐之用。一間寬敞的主排練室,場地大小、高低、方位全都模仿國家劇院的舞臺設計,高高的天花板上面有許多掛燈,黑色的地板上貼有各色標記的膠 帶,除了方便排練時的走位之外,還可以機動性的供排練、彩排或小型表演之用。黑天黑地的排練場周圍,黑色的布幕自高處垂掛下來,露出幾方白間,兩輛腳踏車 和一部電風扇倚牆而立,開放的空間,看起來應是個冬冷夏熱的地方。右側盡頭,高低槓安靜的立在牆邊;左側底端更衣室前,擺著一張長桌,旁邊的架子上則放著 許多「九歌」的道具;往上望去,二樓便是雲門舞者上書法課的地方。

「雖然是鐵皮屋,回音較大,夏天又像是個烤箱,只是個租來的地方,卻 已 經是臺灣絕無僅有的排練室了。」璟靜的臉上,真有幸福洋溢的感覺,趴在地上的Jumbo吠了幾聲,也表示同感。向右轉個彎,是由倉庫改建而成的小練習室, 旁邊還有一間自修室,雖然此刻安靜無人,它的存在還是給我相當大的震撼:這是一個精進的團體,互相激勵著深度與高度的期許。

雲門2團專屬的明亮練習室裡,幾個朝氣蓬勃的年輕舞者正在排練,我們在這裡碰到了年輕的編舞家鄭宗龍,他和許多舞者都是來自台藝大的優秀校友。院子裡幾缸瘦小的殘荷,雖不復當年「九歌」舞台前方的光鮮碩大翠艷奪目,仍有其餘韻;幾棵菩提樹,在微風中與觀音山遙遙相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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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門舞集書法課
上了旋轉鐵梯,二樓長方型的格局,有簡易的廚房、吧檯、圖書室、看台,中間五、六張或圓或方的小桌子,便是上書法課寫字的地方。

上 課了,黃教授帶來的一疊稿子,早被一搶而空。一張張小圓桌、方桌早已圍坐了三、四個人,或坐或站各擁一方,有的臨帖、有的據稿,有的隸、有的楷、有的寫行 草,一個個沉潛專注聚精會神。儀君和怡彣站著臨帖的凝神和氣,正是力出丹田的姿勢;章佞虛領頂勁,中軸線始終挺直,好像頭上懸了一根繩子,把頭、頸、脊椎 拉成一條線,可頸子優雅的線條與嘴角溫柔的微笑始終互相呼應;惠玲拿著作品,和彎著腰的黃教授低低的討論;雋力執筆時,動也不動的專注眼神裡,有執著的定 力;沉浸到另一個世界裡的靜君、璟靜、偉萍、依屏、佳良、怡文、乃妤、珮華、建宏……,他們沉潛專注的神情令人印象深刻,只有高大的志浩坐在小桌子一角, 對他的長腿而言,似乎委屈了些。

溫文儒雅的黃教授平易近人能近取譬,加上舞者的領悟力高,上起課來,氣氛輕鬆愉快。他說:寫字要與呼吸 配 合,運用身體律動書寫法,用頭去描筆劃順序,讓身體跟著筆劃上下左右韻律性地晃動,去感覺書法本身具有的律動與轉折,要全身參與書寫的律動,體會氣的流暢 運行,呼吸便自然勻暢,肌肉也輕鬆愉快,寫得再久也不會覺得累。這一點,雲門的舞者可謂天賦異稟,比一般寫字的人能更快、更精確的掌握到由整個身體帶動運 勢的原理,而且更有韻律感。有時寫著寫著,身體跟著動起來,忘情的拿著毛筆,邊走邊舞到桌子的另一邊,再坐下來繼續寫;有時一個姿勢轉換的剎那,蓮花指就 嫋娜而出。欄杆上及桌下、椅下橫條上,披著、掛著的都是一張張剛臨寫完的九宮格。有的寫完一張,拿起細細端詳,眼中不時閃爍著喜悅的光芒,還有自信與滿 足。

雲門舞者每個禮拜四下午的書法課,從四點到六點,已持續寫了六、七年,有時在二樓寫,有時也把桌椅搬到院子裡,一邊寫一邊曬曬太 陽、 聞聞草香,從微風中感受書香氣息。幾年下來,從一剛開始有人嘀咕「又不是書法家......」,到現在,八面出鋒的樂趣,已讓每個人都期待練習書法的時 刻。上課時,自由度很高、成就感也很大,書法已成他們的娛樂休閒活動,連出國公演時,也不忘帶著字帖、帶著筆墨隨行。這些舞臺上星光耀熠的舞者,粉絲成 群,早已是國際舞臺上令人矚目的明星,但是一坐下來寫字,便一個個斯斯文文安安靜靜,樂在其中的揮毫。

得到國家文藝獎的靜君認為寫字對跳 舞幫助很大,舞者由於輕鬆自在的寫,沒有壓力反而寫出一番風景來,動靜、留白、輕重、緩急都有很好的體會,惠玲、文子......利用語言身體寫出氣勢、 線條、韻律感,還有好幾個高手寫得很好,黃教授肯定地說:「雲門舞者如果聯展,肯定對整個社會的書法風氣起到非常積極的作用。」

舞出行草
雲 門舞者多為國內舞蹈科系優秀的畢業生,每天除了舞碼的排練之外,紮實的陶養與訓練課程排得滿滿的,早上9:45開始練習,第一個工作就是四十五分鐘的站 樁!然後是現代舞(張曉雄)、芭蕾(吳佩瑜、吳青口岑)、京劇動作、太極導引(熊衛)、拳術(徐紀)、靜坐、美術、書法(黃緯中指導寫字,蔣勳講書法、奚 松帶領玩詩酒墨戲)、莊子(辛意雲)以及冥思玄想等十分豐富而深具內蘊的課程。年輕的舞者像海棉吸水似的豐富了文化的底蘊,尤其是書法課,實務練習與理論 講解的雙線運行,讓舞者熟練了書法的技巧,也深入瞭解書法的美。

是什麼動機讓專業舞者鑽入書法的領域,而樂此不疲呢?跳舞跟書法有什麼 關 係呢?是為了「行草三部曲」的演出嗎?也對!但是,一定要會寫字才會跳行草嗎?演過了「行草」、「行草  貳」和「狂草」,「行草三部曲」已告完成,可以不用再上書法課了,但是,他們卻確定仍將繼續寫下去,這又是為了什麼呢?在電腦興起,書法不具實用價值且已 日漸式微的今天,這個馳名國際世界一流的現代舞團卻反其道而行,又是為了什麼呢?

(註一):以端整明淨的小楷抄寫整回的「草船借箭」、「演義隆中對」、「史記荊軻傳」……,每字小於0.5公分,寫在一頁五行,每行18個字,長4.9公分、寬7.8公分,裝裱精緻的冊頁上。


筆歌墨舞肉身行草
127、128期

舞者畫像
雲門舞者中有的習字多年,有的才開始初學。黃緯中教授自2001年指導習字至今,不過六七年,寫得好的卻已經不少,大概藝術的門類甚多,舞蹈、音樂、繪畫、書法、雕刻、建築……等等,雖然很難樣樣精通,但是到達一定的高度時,卻常能心領神會一通百通。

宋 超群是黃教授指導多年的學生,也是其中出類拔萃的一位,對舞蹈與書法一樣認真,有著濃厚的文人書卷味,寫起王鐸來,直叫人驚艷!工作之餘,常到蕙風堂逛 逛,買買宣紙、帖子,或翻一翻新出的八本「傅山書法集」……。所以,洪社長聽說舞者中有此一號人物,特別準備寫王鐸專用的七尺半之八屏當禮物。他常隨身攜 帶紙、筆和帖子,只要一得空,便拿出來寫一寫;出國公演時,利用空檔寫字,不但自娛也用來贈送外國友人;有時在飛機上隨手刻個閑章,也可以和外國人交流。 他是來自緬甸的華僑,具有傣族、擺夷族的血統,卻從小受到嚴格的庭訓,施以傳統的漢族文化教育,讀書、習字,背誦四書、五經、詩詞文章,十五歲來台讀 書,1992年加入雲門舞集。訪談過程中,謙虛的態度、面對問題誠懇深入的侃侃而談,都予人極深刻的印象。

「我不是在書法裡找身體,而是在身體裡找書法」
趙:我們知道您習書多年,您曾經說在身體裡找書法,找到了嗎?很想聽聽您的感覺。

宋: 我不過是雲門其中一個,你們可以多聽聽大家的看法。張旭酒後寫的詩,我寫出來了,但是原創性不足。我們在「時空會場」有一個雅集,曾經試過把一整卷紙從上 面凌空掛下來,書家自己一手抓著紙,一手在上面揮毫寫字,紙是活動的、傾斜的,後面完全沒有底襯,在上面寫字蠻有趣。我一邊看,一邊靈感就出來了。我們也 曾經請音樂家古琴、吹簫演奏,現場由書法家如王仁鈞老師、李貞吉老師……揮毫,也來一段舞蹈。

洪:舞蹈中的單人舞與個人揮毫的相關性較容易理解,群舞和書法的相關性如何?

宋: 我在書法裡看到的是一種活的、流動的能量,而非死的一灘水。前一陣子在故宮看到米芾的東西、孫過庭的「書譜」,很漂亮,但絕非平面!一個一個的字或語詞就 像單人舞,較容易閱讀;但是整幅作品的章法、佈局,它的緩急輕重濃淡乾溼,豈不就像舞蹈中的群舞?而且遠遠的瞄過去,整卷「書譜」就像交響樂裡音符的律 動,三千多個字,每個字都在跳舞,我寫幾個小時都寫不完!

游:若仔細觀察學過書法再學舞蹈或先學舞蹈再學書法的不同順序,有否顯著的差異?

宋: 我不是在書法裡找身體,而是在身體裡找書法,用身體揮毫。每個人學習的歷程不同,對舞蹈的創作也會有所影響,我們在練習時,看著放大的字,馬上就要表演一 段舞蹈。如果事先完全不知道那是個什麼字,也不知道書寫時的筆順是什麼,那就可以天馬行空,毫無滯礙地發揮想像力去舞動肢體;但是因為我已經知道那是懷素 「自敘帖」,對練過的、熟悉的東西,在發揮想像力時,反而會被限制住。

書法的三度空間
游:您覺得字是立體的?

宋: 對啊。字是圓的,像球一樣是立體的,不是平面的,因為寫字時,每一筆的力量是物理性的進去又出來,有它的律動,紙張只不過是平面的呈現而已。如果一個字用 投影機把每一個橫切面擷取下來,每一個橫切面不但大小不一樣,筆劃也不一樣。就像貝多芬的「小提琴協奏曲」,書法應該有這樣的音樂性,牽絲連帶筆斷意連的 感覺,就像小提琴的旋律不斷地一直走、一直走……。我們曾經請一個朋友在大塊玻璃上面寫字,把它當場拍照下來,隔著玻璃看得到筆下去、上來,看得到橫劃、 直劃的起落,那是立體的感覺。

洪:乾濕濃淡、力道、速度......,都會造成字的立體感。

黃:書法和舞蹈同樣都是空 間 的美學,書法寫在紙上,看似平面的二度空間,其實意斷筆連,在筆鋒離開紙面的空中,仍在持續行筆,像是在一個球體的架構中運行不輟,所以嚴格的說,書法並 不是在二度空間運作而已。好的書法作品和舞蹈一樣,舞蹈的一個動作就像是書法的一幅字、一件作品,每一個意念轉接的過程,都在藉由內在的勁道顯現力與美, 所以古人說「筆歌墨舞」。

練他千遍也不厭倦
游:舞蹈與書法,都有嚴格的秩序感,沒有規矩便不成方圓,所以有人說:「書法是戴著鐐銬的舞蹈。」要達到力與美的境界,舞者如何以身體突破『寫書法』的規範?又如何從規矩中解放出來?

宋: 基本功是必需的,熟練更是必需的,只要多練習,並不需要拋掉規矩。一支舞起碼要跳個壹仟次才會熟練,練個百遍千遍,你就不知道什麼叫做規矩!你的身體裡就 自然就有這個東西,然後才可以談什麼叫做呼吸!若是只練個十遍,當然不夠。如果每天練個八個小時,寫個十年看看!隨便找三家帖子,有恆心地每天寫八小時, 寫得下去,那個東西就是你的了。

我們每天在這裡搞八個小時,熟練了,才能談怎麼呼吸。上了舞台,你連思考、猶豫的機會都沒有,你只要頓 一 下、閃過一個念頭,人家就會看得出來!如果還在考慮規矩、拘束、限制,還在想如何鬆綁、如何釋放,對不起!那就是不夠熟練!不熟練怎會跳得好?不熟練怎會 寫得好?你看懷素「自敘帖」,一路寫下來,能思考、能停頓嗎?那個流暢、一氣呵成,完全是不假思索才寫得出來的。我們舞「狂草」時,雖然不守這個法,但根 柢還在那裡。身體的動作有緩、有急,緩時必須掌握身體的細膩妍潤,急時又要有氣勢。跳舞的瞬間無法思考,全憑感覺,所有學到的招式,一上了場,此時此刻便 必須通通忘記。

當然,基礎是要有的,如果給一張全開的紙,拿筆去玩,試試可以怎麼玩?可以玩出什麼樣子?點、點、點刷下去,那也是一種 創 意。我看了董陽孜老師三次展覽,她是蠻有想法的人。一個人寫那麼大的字,又不靠輔助設備,很不容易。有時候我幫她拿裝著墨汁的大碗,墨汁會滴,蘸了之後就 要馬上寫;走在宣紙上又怕沾了腳印,要趕快擦乾淨;墨汁用量那麼大,有時還要加水,把水加在不同的地方,出來就有不同的效果,但是水量大了,又怕紙破,實 在很辛苦。

游:舞蹈的節奏與韻律要能精準的詮釋,除了天賦的所能與領悟力,還要加上後天勤奮不息的苦練。請問苦練的過程中,你強調什麼元素?

宋:熟練。
在舞台上表演,都上來了,還在想?不行!不行!一上來就要走了!錯了也要做下去!台上十分鐘,台下十年功,同一個動作,練習千遍,自會有所體會。

再創作
游: 書法有臨摹、也有創作,舞蹈中的臨摹是什麼?執行演出編舞家的作品,算不算是臨摹?在舞蹈的過程中,能否有舞者個人的出軌或脫稿演出?除了編舞家,舞者可 以創作嗎?如何進行創作?不同的舞者,對角色的詮釋因著不同的體會而有所不同,而給人不同的感覺。您們如何看待編舞家與舞者不同的詮釋?

宋:一樣。對我來講,那就是「再創作」。

舞 譜並不是死板固定的,它的空間很大,包容性很大,就像字帖,每個人寫都會不一樣。我在臨摹的時候也會寫得很像,看熟、練熟了,那根本就是自己的東西,一定 會加入自己的個性,那就是「再創作」。再創作就會跟原來的東西不一樣,它的空間很大。到國外表演的時候,因為詮釋的時間不一樣,而有不同的感覺,可是我們 表現的最終目的都是一樣的,這就是現場表演的魅力,否則看DVD就好了。就像同一個字,我這枝筆可以寫快、也可以寫慢,這次寫得快,下次寫得慢,但總歸都 還是同一個字。黃老師教我們八面出鋒,筆可以這樣立著寫,也可以那樣躺著寫,為什麼規定一定要那樣寫?再創作的自由度是很高的。

舞者練 到 精熟準確到與角色合而為一時,還是要尊重編舞的創作;但是,舞者自己的感受、理念與舞蹈融合一體時,一定涵藏了豐富的感情、深邃的意境,那就像是一幅好的 書法作品,無論是顏真卿的「祭侄稿」、蘇東坡的「寒食帖」、王羲之的「蘭亭集序」……,都是千錘百鍊之後,離稿棄帖,寫自己的喜怒哀樂,「再創作」的靈 動,就會賦予舞蹈真正的生命。

游:您跟黃老師學多久了?

宋:很久了,將近十年了。

游:您以前習字的經驗如何?

宋: 我從小就喜歡寫字,在緬甸跟隨一位西南聯大的老夫子塾師寫字、刻印,每天抄寫四書五經,幫老師磨墨洗筆、背背詩詞。現在我在家寫字,女兒才六、七歲,看我 加水磨墨,她也喜歡玩水,我就會給她一張宣紙讓她寫,她就跟著我畫。上個月到書店,她自己挑了一本帖子,于右任的草書,「爸爸!我要這個。」……「你確 定?」「這個我會寫。」!!!教小孩子「玩」書法,不去限制她,她就有信心,敢寫、會寫、喜歡寫!以前我學書法時,有太多限制,跟黃老師學,就有這個自由 的好處。

書法跟舞蹈的連結
游:線條是書法的核心,肢體語言在舞蹈中最重要的關鍵又是什麼?您怎樣把書法跟舞蹈連結起來?

宋:誠。

舞 蹈的身體語言中,最重要的關鍵便是「誠」。誠於中,才能形於外,誠才能裡外一致,隨心所欲沒有掛礙,而能盡情揮灑。人的肢體從不扯謊,它總是如實呈現。誠 於中形於外,裡頭有多少東西,便會如實呈現,刻意的造作,容易厭膩,不是美。你不能假裝表演給人看,那是假的、是虛的、是不實在的。像學習書法的線條或用 身體寫字,虛實是看得出來的。學一套中國的東西,要精通起碼也要二十年,學書法一樣要二十年;若只學個十年,除非是天才,即使二王在世,也要讚歎不已啊! 學通了,年齡也差不多了,就可以傳承啊!否則只是空談藝術,那不真誠嘛!有的人不能面對接受自己錯誤的觀念,找一堆理由來搪塞!錯了就是錯了,改過,下次 寫就可以進步,要接受「我就是做錯了」,重來、改過。這是價值觀的問題。

跳舞的人,要有一些世界文學、世界美術、鄉土、聽古典音樂、讀 小 說……等等的素養,有了人文的背景,表演時除了技藝,還可以發揮想像力。書法跟舞蹈很自然就連結起來,沒有刻意。書法提供大家一種各家各派的學習,一般寫 的是顏體,四平八穩,在黃老師還沒來教之前,我因為從小就喜歡寫字,所以就提供一些各家各派介紹性的東西跟大家分享。我們跳「紅樓夢」或「陳映真、風 景」,就要把整套有關紅樓夢、全部有關陳映真的東西都看完,要把這個人物都全盤了解才行。

我們並不是要去作書法,而是取書法的元素啟發創 作的靈感,因為學習中國的書法、太極、國術,總希望舞蹈中有較多中國的東西。中國人的特色是什麼?學武術、學書法的概念是什麼?譬如學劍術,我們要的不是 那把劍,而是學了劍術之後,你有什麼改變?差別就在這裡,很多人學劍術只是要去耍那把劍;學字也是這樣,只是要去耍那枝筆。學太極和太極導引有什麼不同? 其實都一樣,學了楊式、陳式,對我們來講,我們到底學了什麼式?其實什麼都不是,那只是「形」而已!從量變到質變,這是一個境界,不管你學了什麼式,到最 後應該就是你,就是你自己的式。

游:寫作品時,書寫的題材與字體的表現方式有其相關,某些字體適合表現某些表情、氣勢或感情,如要詮釋 杜 甫的《蜀相》詩:「出師未捷身先死,常使英雄淚滿襟。」在落筆之前,便得先考慮選用什麼字體來配合。如寫「監察院」、「立法院」,選用瘦金體便有點不倫不 類;要寫「國家歌劇院」,如果選用顏體字,厚重沉穩的力道便輕快不起來。在舞蹈的表現方面,是不是就不會有詮釋內容的這個問題?

宋:跳舞也不能離題。字體不會騙人,肢體也騙不了人。裱出來的作品,我們可能不易看清楚,可是當下寫,我們就一目了然了。

洪: 對題材了解透徹,才能表演得淋漓盡致。陳丁奇先生曾說:「寫『滿江紅』,我就是岳武穆;寫『紅豆詞』,我就是曹雪芹。」要能入戯,進入那個氛圍,寫什麼人 的作品,就要盡量去設身處地,越接近越融入,作品才越能令人感動。若是寫出來的東西,自己都不感動,那能感動誰呢!我們寫古人的詩文,要能詮釋古人的意 念,就要還原當初的感受。要考慮用什麼筆法來表現,用怎樣的大小粗細軟硬合度的工具、怎樣的濃淡墨色來詮釋,查閱字典並思考用什麼字體來書寫,才能適度地 以技法表現形式,以感情的喜怒哀樂來傳達內在的感受,使形式與內容能一致。如果某件作品看起來一點力量都沒有,一看內容,寫的是「東風無力百花殘」,那不 是恰如其份嗎?

宋:我們可以藉自我觀察,來看自己的每一個動作,來感知我們所處的環境。在寫字的時候,用意念感知另外一個你在看你自己 寫;用右手寫字的時候,用意念想想你的左手在幹什麼?不必跳脫,也不是一心二用,只是打開,你不必回頭看,但是你會清楚地知道有人在你背後,你就在那裡, 只是另外一個你在看你寫,就在那裡觀察你自己的每一個動作。每天歸零,對自己會有很大的幫助。

游:老莊的課對您的影響是什麼?

宋: 我不知道老莊的課對他們的影響是什麼,我不是念舞蹈的,我是學電子的。電子學的教授講課時喜歡參考荀子、韓非子、莊子,那時候年輕不了解。我很期待中國哲 學的再次文藝復興!去年回學校去修哲學,蒐集資料時發現:在大陸,「宋明理學」居然就是一個科系!一個科系!在臺灣這方面卻根本沒有資料!竹林七賢、阮 籍、嵇康、養生論……,你隨便問一個,沒人知道宋明理學是什麼!

臺灣書法的環境
游:從您的角度看臺灣的書法環境,您覺得如何?

宋:臺灣的書法,沒有正向的回應,都是負面的!人站在上面,沒有正常的感覺,大家都很壓抑的。這都是因為不鼓勵。

二 十幾年前的台灣,不是這樣的。我以前在南部,人與人之間「呷飽未?」的寒暄,有經常的問候與關懷,大家吃過飯後一起去看布袋戲,但是現在你去車站看一看, 已經完全沒有這個感覺了,沒有一個「臺灣人的『樣子』」。93年做「九歌」時,老闆問我:「你可以告訴我:臺灣人應該長什麼樣子?」以前臺灣人很生活、很 人文的樣子,現在卻淡然無存了。

我們的故宮比全世界的美術館像羅浮宮、大英博物館等,一點也不差,人家還沒有我們收藏得多!如果故宮的 收 藏能教育化、普及化,全面供全國小學生參觀;或有一個書法研究部門,提供給大學或專科書法系的學生,專供研究書法或研究瓷器,唸個十年做專門研究,十年有 成,他就是一個專家!至少就是一個書法專家或宋瓷專家,人文的感覺就出來了,至少就不會用塑膠碗了。以前我會很生氣、很感慨,但是現在不會了,現在我從自 己做起,當個義工,就和大家分享什麼叫做「肢體」,一步一步去做,這就夠了。

大家加油
游:對行草系列,大部分的雲門舞者比較喜歡哪一個?

宋:每個人不一樣。如果講美的東西,我喜歡「草貳」,在燈光……各方面都很好,也比較圓潤。「草一」比較刻畫。「草三」,說實在的,表現不夠狂,只是借用那個名稱來創作。你說狂草,懷素「自敘帖」夠狂嗎?你看他的用筆,那麼嚴謹!根本不夠狂!

趙:還有第四部曲嗎?

宋:沒有了。不能再搞下去了。書法應該讓別的人去推,介紹字帖、辦推廣活動,這樣不是比較好嗎?

趙:這就是這一次我們透過黃老師來的目的。

宋:這一次才來!?(宋超群突然一陣激烈的狂咳。)

從 「行草」、「行草 貳」、「狂草」一路下來,我們也覺得奇怪,為什麼書法界沒有人和我們連絡、接觸?書法界的想法是什麼?如果從一開始,書法界和雲門就有聯繫或合作,就安排 活動或演講,或帶領小朋友認識書法,在那樣強大的氣勢與熱烈的氣氛下,水幫魚、魚幫水,對書法的推廣應該會有助益的。

趙:我們「書法教育學會」很早就想來訪問您們,只是沒有門路,不好意思打擾。其實,我從看「行草一」的時候,就很想從您們口中打聽出您們從舞蹈裡看到什麼?從書法裡看到什麼舞蹈的樣子?或是感受到什麼?

宋:感慨!中國的東西哪那麼簡單!

我 的研究所老師說這個學期只考2題,一題是佛學對我們中國文化的影響,第二題是宋明理學。這簡直是博士論文嘛!單從王陽明寫下來,就不得了了,可以寫多少字 啊!從書法裡看到什麼舞蹈的樣子?我認為我們應該把書法落實在生活上、人文上,知道書法美在哪裡,不要一看到書法就怕、不喜歡、就投降了,至少要知道書法 的美。

游:從雲門的觀點來看,當今書法教育的當務之急是什麼?

宋:從教育體系著手。現在電腦很發達,故宮的東西如果拍照下來,做成複製品在家裡掛起來,讓小孩子從生活中認識「肚痛帖」、「寒食帖」,從生活中了解書法。我們可以運用電腦來推展,來開發孩子們的知識、美的概念。

去 過韓國嗎?韓國書法美術館辦的活動,小孩子寫大字、寫漢字,很有創意,風氣非常盛,那不是比賽,是同時好幾萬個人在寫字。在臺灣,寫字就是要參加比賽,比 賽就是要拿第一名,把第一名掛在家裡!我們雲門開發一套以生活題材為主軸的生活律動教學,希望教孩子健康快樂的生活律動。大家把孩子送來,居然有很多人要 告我們:「是舞蹈班啊!小孩子來雲門怎麼不是教舞蹈?」臺灣社會的家長太功利了,只想參加比賽、拿第一名。

書法也是表演藝術,是創意的 活 動,也可以開發呀!幹嘛逼著孩子寫作品、寫字、參加比賽!讓他們懂書法、知道王羲之、張旭作品的美、知道章草是怎麼來的……,藉這些東西去豐富他,了解文 化的美,開發他的個性。雲門演出的時候,你們可以跟雲門談一談,一起來做推廣、提倡,作一系列的演講、介紹……。凝聚更多人的力量,發出更有力的聲音。

趙:對!大家加油!


筆歌墨舞肉身行草
129期

一個美麗的名字
「雲 門」是我國最古老的舞蹈,在「周禮」春官大司樂中載有其名,如今古老的舞容、舞步均已失傳,但這個美麗的名字,卻隨著「雲門舞集」留給人們許多美麗的想 像。1973年的春天,創辦人林懷民以「雲門」為舞團命名,這是臺灣第一個職業舞團,也是所有華語社會的第一個當代舞團。
三十多年來,團員代有 更 迭,但是舞作卻歷久彌新而迭有佳作,獨特的創意、精湛的舞技、中國的韻味、文化的內涵,使雲門叫好又叫座,尤以「行草三部曲」-------「行草」、 「行草 貳」、「狂草」的演出獲得全球舞評的肯定,法蘭克福匯報讚譽雲門為「世界一流現代舞團」;2005年「狂草」尚未開排,就已獲美國著名喬伊斯基金會文化藝 術獎獎助金協同製作;今年六月,第四度應邀到倫敦演出;十月二日在紐約應邀為美洲最重要的藝術節、也是世界三大藝術節之一的「下一波」藝術節25週年慶揭 幕,舞畢「狂草」,滿場觀眾起立鼓掌,歡聲雷動達十五分鐘。雲門在國際上被肯定的程度,由此可見一斑。

文化的陶養
雲門的成功, 來 自於所有舞者與工作群(包括音樂、燈光、服裝、舞台……)的努力與不斷的自我挑戰,還有創辦人林懷民的智慧。他深知雲門要有別於西方舞蹈而具有東方文化的 特質,並呈現獨特的、成熟的、高度的中國舞蹈語言,就必須從中國的藝術與哲學中提煉出文化的要素,滋潤舞者開發肢體語言時在深度與廣度方面的養分,對舞者 身體的每一吋肌肉與精力,投入長期的關注與栽培。早在1970年代,林懷民就已經開始思考書法與舞蹈的結合,八○年代,他為舞者開設太極課程,還讓舞者學 習打坐,但是當時這些看似老掉牙的東西,緩慢沉重枯燥無趣,引不起求新求變的年輕舞者青睞;一直要等到深具東方韻味的舞作在國外受到肯定與激賞之後,回過 頭來才發現這些古老的東西,原來這麼深沉、這麼吸引人!舞者沈澱下來,終能細細體會這些內斂的精神、無為其實無不為的道理。

雲門舞者多 為 國內舞蹈科系優秀的畢業生,每天早上9:45到10:30的練習,第一個工作就是「四十五分鐘」的站樁。除了排練,每天排得滿滿的陶養與訓練課程,包括現 代舞(張曉雄)、芭蕾(吳佩瑜、吳青口岑)、京劇動作、太極導引(熊衛)、拳術(徐紀)、靜坐、美術、書法(除了請黃緯中指導寫字,也請蔣勳講書法、奚淞 帶領玩詩酒墨戲)、莊子(辛意雲)以及冥思玄想。

書法課豐富了舞者的文化底蘊,在實務練習與理論講解的雙線運行下,舞者深入瞭解書法的 虛 實、氣韻,而體會到書寫時的輕重、露藏、疾徐、遠近、虛實以及直曲、行駐、斷連、疏密、濃淡、緩疾、粗細、方圓、厚薄等等方面,幾乎都可以作為舞蹈的美感 經驗來回味。長期的累積與歷練,全面性的碰觸傳統的文化之後,舞者的靈魂通過文化的灌頂,竟然摸索出:中國文化所有的美學是相通的!書法與舞蹈的美有了相 通的管道,雖然形式不同、語彙不一,舞臺上源源不絕的動力與美感終能意到身隨。

一千三百年的忘年之交
林懷民曾謙虛的說:「我不 懂 書法。」但是他的生活裡、腦子裡卻都是書法。舉凡線條、速度、落筆的輕重、水分的渲染、飛白、力度的展現、氣的流動,在在都使他著迷,讀蘇東坡的「寒食 帖」、懷素的「自敘帖」也會使他驚動到想哭!他愛讀張旭的「肚痛帖」,他說:「張旭的字對我來說,是一個驚人的交響樂的雛形,從粗獷到秀麗,那麼極端的東 西集中在那麼小的一個篇幅裏頭,在空間的呼應上,在氣韻的流動上,在動機的變化上,簡直讓人目瞪口呆。這些東西與《行草》系列舞蹈無關,但那些書法是對一 個藝術工作者的當頭一棒。」他還把張旭的字貼在牆上,天天看、天天讀,家裏的廁所、床頭,都是張旭的字。他還說:「不是為了排練,只是一種開心!」這無所 為而為的開心,正是文人風鮮明的標幟,也是真正愛書法、懂得書法的文人氣質。

從前張旭常於鄴縣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,瞭解快速震動的力 道 與靈動的氣勢,施之於毫端,使草書大為長進;而今雲門舞集通過書法的實務演練與書論認知的深入體驗,舞出令人激賞的「行草三部曲」,此皆肇因於舞蹈與書法 的對話。張旭的書法與林懷民的舞蹈,竟在一千三百年後,以音樂溝通,惺惺相惜,而成就「忘年之交」,這恰是一段令人拍案叫絕的佳話!雲門在林懷民堅毅的微 笑裡,克服困難而逐漸茁壯,不但堅持美的理想、創作的理念,也在精緻的演藝廳或鄉野的戶外演出提升觀眾的文化層次,除了帶動臺灣現代表演藝術的發展,也為 價值體系逐漸崩解的動亂社會,注入文化界沉穩紮實積極正面的新生力量。

行草三部曲
剛開始練習「行草」時,藉用單槍投影機投射出 一 個大大的「永」字,舞者從永字八法「側、勒、努、趯、策、掠、啄、磔」觀察與行走坐臥蹲跳奔跑不同姿態的關係,試著用自己的身體臨摹「永」字。在仔細觀察 「永」字的筆劃、露藏、走勢、鬆緊、虛實、空間感之後,體會書寫時筆鋒的角度、下筆的速度、力道的輕重、墨量的控制、起落的方位,並注意最後收筆的姿態, 然後各自設計出即興的舞蹈動作。由於這不是臨摹也不是翻譯,必須入帖再出帖,才能體會點、撇、頓、捺的力度,線條的速度與筆劃的順序,然後用身體不同的部 位臨摹結構與筆法,並達到「不必太在意字形,少一點線條,多一點力度!」「讓身體在軀幹、背部、頭部一直線,要有清楚的重心!」的要求,去除撥手弄腳的零 碎,順著氣的運行,加上「蒼涼」、「飽滿」、「渾厚」、「俊秀」等不同的人生歷練,加上個別的人格特質與想像力的發揮,於是行草的感覺就出來了。舞者以身 體臨摹單字,再組成兩個字或三個字的語詞;然後即興創作,開發自己的身體;再把個人的片段組合成獨舞、雙人舞、三人舞、群舞。舞台上空間的組合,猶如書法 的謀篇、章法,挪讓、穿插、輕重、疏密,乃至偃仰、開合、伸縮、縱收、頓挫、疏密、長短、寬狹、敧正、潤燥、虛實……。草書的特色在捨形悅空,追求動感, 這與舞蹈不謀而合。林懷民放下篆隸楷,以行草作為一系列舞蹈與書法的結合,他要的是生命的流動,而不是書法的外型,所以如果你想在舞蹈裡尋求書法的軌跡, 便可能迷失。

「行草」,黑天黑地的舞臺上,舞者在塊狀與長條狀的光影裡,強而有力地渲染濃墨、重墨,淋漓盡致地舞出水墨的靈動,加上簡 約 俐落的收筆,令人印象深刻。米芾的《離騷經》像字海一般,投影在男舞者近乎全裸的暗褐軀體上,結實的肌肉運轉著鮮明深刻近似紋身的線條,舞動勁、健、力與 美。周章佞的「磐」字獨舞,滿場甩動510公分長的水袖,像撇似捺的弧度,有彈性的收放自如,淋漓的氣勢,叫人繞樑三日回味無窮。拜電腦之賜,王羲之、張 旭、懷素等名家手跡在二十一世紀起死回生,氣韻生動地在舞臺上放大再放大,炯炯有神,凌空飛來頗令人震撼。王羲之一定沒有想到,電腦的技術千百年後又讓他 活了過來!彷彿才剛剛寫完,才擱下筆來,墨瀋未乾文采爛然,言行謦欬如新、灑脫俊逸依然!「行草 貳」敷佈淡墨的幽微寧靜與內斂含蓄之美,舞臺上不再投影名家字跡,僅精煉出書法家握筆揮毫時所運用的氣韻與節奏,寧靜優美與樸素簡鍊,顯現墨分五彩的層 次。黑白分明的舞臺和天幕乾乾淨淨地連成一體,就像一張鋪天蓋地的宣紙,純化到讓舞者的黑衣一如書法中鮮明的頓挫,盡情的揮灑而字我兩忘。「狂草」則穿越 時間和空間的能量,希望舞出馳毫驟墨列奔駟的淋漓,體現書法蘊藏的高度美學,由於強調呼吸的上下起伏與筆畫的抑揚頓挫配合,因此得到黃教授的讚美:「狂草 的呼吸與書法最為契合。」

肉身揮毫的舞者
肉身揮毫的舞者中,李靜君大開大合大收大放的氣勢,一個率性的旋轉,以充滿爆發力的速 度,把極大的衝力凝縮在銳利而自信的眼神裡,細膩精湛地把疾澀遲速的感覺,寫得十分老辣。讀她內斂而成熟的詮釋,看她的筆歌墨舞,連筆劃都有表情,十分過 癮!獲得第八屆國家文藝獎的她,可是雲門舞集助理藝術總監、英國倫敦大學的舞蹈碩士!
周章佞則如錐畫沙,在使轉、提按間,徐徐運行筆筆送到。伸 展 著綿綿不絕的韌性與張力,只用一個腳尖盤穩,支撐著歪著、扭著、疊成S型的身體,在我看來幾乎是要拆解掉每一個關節,而她卻一派優雅從容,手不起筋卻堅韌 有勁,溫柔婉約而遊刃有餘,如風行水上凌波微步,似縈結纏繞連綿不絕的萬歲枯籐。看她的點畫,不是手臂的揮舞,而是爐火純青的全身運行。禪定一般的專注於 當下,堅定澄澈,那是中國文化裡古老綿亙的生命力。
那天我們透過黃緯中教授前訪雲門舞集的舞者,黃教授居間介紹時說:「書法教育學會聽說你們明年要辦展覽,……」沒想到舞者群起喧嘩,此起彼落地說「:沒有!老師!不可能啦!不行!老師!不要! Cooki(宋超群)!Cooki!老師不行啦!」
黃教授:洪先生建議你們開聯展,這會對整個社會的書法風氣起到很大的回響和助益。

李靜君:這句話很重要,要想想看。

施伯松秘書長:現在書法比較式微,靠我們在推動。因為你們是知名度比較高的社團,如果辦聯展,包括你們本身藝術的展現,還有實際上團員的書法表現,影響應該很大。

李:我們真的只是隨意寫,並沒有刻意要寫成怎樣。因為寫字對我們舞蹈幫助很大,我們只是用身體去體會。一般人語言無法描述的東西,舞者卻很能體會,很容易用三度空間表達出來,在學了武術、太極、書法之後,又跳了行草系列,舞者很能用身體表達書法的三度空間與線條。

施: 你們可以展出一部分作品,一部分結合影像,最重要的是加上你們的體驗和想法,可採播出或是在現場表演的方式。大家會對你們在動和靜之間的連結很有興趣,不 必用書法家的標準去要求,所以不必壓力太大,你們可以把心得分享,讓大家知道書法可以到什麼情況,給社會大眾一種新的視野和看法。我們學會在推動書法教 育,如果你們要展覽,大家可以配合推動,讓社會大眾知道你們在舞台和內心的修為已經耕耘到這個程度,這也很有意思。文化的推展就是要堅持下去,要靠有心人 的推動,給大家多鼓勵,這也是一個挑戰。

黃:用毛筆、墨汁臨摹或創作的作品,無論是基本功或像上次寫的「在紙上跳舞」、「春江花月夜」等,把透過毛筆書寫的愉快展現出來,不但表現韻律感,又具有你們的特色,真的可以展!

趙建霖理事長:我看你剛剛在寫字時,肢體會動,你的體會如何?

楊儀君:這是老師教的!因為學舞蹈的關係,律動從腳一直順上來,所以我不喜歡坐著寫,我喜歡用腳,跟著律動寫。知道一個字的筆順之後,我就會想辦法讓字有輕重緩急的感覺。我也不知道這樣對不對,反正就是這樣寫,感覺很舒服。

游:在舞台上有許多激動的喜悅,可是臨摹時靜靜的、慢慢的、動靜不同,對這兩者有什麼不同的感受?

周 章佞:一剛開始學書法時會覺得很難,毛筆不好掌控,但是如果把身體想像成毛筆,就比較不會太難。黃老師教我們用身體去寫書法,對我們幫助很大。因為我們一 剛開始接觸書法時,不知道怎麼下筆,甚至連筆順如何也不知道,初步的了解以後,就從字帖裡慢慢的揣摩,用身體創造我們的語彙。我們現在可以寫的層次,應該 是很粗淺的,但是我們用想像去揣摩寫行書時的心情和境界。書寫時和跳舞一樣,身體的重心都很重要,但是書寫比跳舞的控制要更細微、更專注。(黃教授補充 說:寫大字時要全身的參與,但是寫小字時,手的動作、手腕小肌肉的控制就要很精細。)書法裡面有很多元素都和舞蹈一樣,我們學習書法的目的,就是要把輕 重、時間的衍化、呼吸、緩急、迴旋...... 等等元素結合起來。我們一剛開始不知道怎樣下手,就藉由想像的方法摸索,例如想像我們的脊椎是筆管,拿身體軀幹當毛筆來寫字,自然而然就會產生律動,那些 動作就會慢慢演化成舞蹈的雛型,經過修飾就會變成舞蹈的語彙。

游:有的時候你的身體會由一枝毛筆變成一個字,那又是如何揣摩來的?

周:我們一剛開始是把字放大,每個人看著字形,想像用身體怎麼去寫這個字。由於每個人利用身體的部位不同,或用的深淺程度不同,所以寫出來的字表現在身體上,就會很不一樣。雖然一樣寫「永」字,可是每個人所寫出來的都不一樣,變化很大。

黃:每個人的體會不一樣,用的部位就會不同,就像我用身體律動的感覺寫字,有人可能大不以為然,會懷疑是不是太誇張;還有人認為筆一定要怎麼拿,身體一定要怎麼樣。如果一定要那樣,我可能就不知道字要怎麼寫了。

游:相對於跳舞時肢體的靈活開放,書法會有拘束的感覺嗎?

周:可能是我書法的基本功不夠紮實吧!所以我盡量要求自己的基本功。舞蹈裡最重要的就是基本功,一個底層的東西沒建立好,就會上不去,總是覺得缺了什麼東西。那就是基本功不夠紮實,那就要繼續再練。

游:你會繼續練書法下去嗎?

周:會。

游:你希望從書法裡學到什麼?

周:希望從書法裡除了得到書寫的養分之外,書法對呼吸的鍛鍊很有幫助,像當初練太極導引一樣,使人精神安定。

修鍊是看得見的
修鍊是看得見的,雲門舞者的身體會說話也很放得開,跳起狂草來,使筆圓轉酣暢淋漓,有時是筆,有時是字,有時是拿筆的手,有時則只是可意會而無法言傳的氣。舞者靈動隨心的肢體,心在筆尖意在體勢,意念所至,氣隨之至。

或 許你會說:「太抽象了!看不懂!」龍飛鳳舞牽絲連帶的草書,不寫書法的人看不懂,外國人也看不懂,即使寫書法的人也要辨識半天,還不見得可以看懂!從書法 的角度來看,確實是舞蹈多而書法少,可意會而難言詮,要雞蛋裡挑骨頭,則人言人殊,如:似虛而實的飛白如何傳神?厚實樸拙如何體現?動靜之間的「意」與 「氣」如何在身體上持續、流動?自舞臺高空垂掛而下的巨型宣紙,本身就是矚目的焦點,要為舞者穿梭奔騰的景深,如何化阻力為助力而不致喧賓奪主?蓄勢待 發,要落墨時要用什麼速度、多少力道?哪裡是虛哪裡是實?要在哪裡轉折?早一點轉折或晚一點迴旋,就已是完全不同的面貌!最奔放的能量要在哪裡釋放?身體 要往哪裡去?意念一動,氣勢一鼓起,蓄積萬鈞內勁一揮灑出去,就可能差之毫釐失之千里。

但是,舞蹈不是書法,只是從書法出發,怎能以書 法 的標準苛責?姑不論我們能否跨領域舞出,也不論我們看了公孫大娘舞劍器是否就能寫出完美的作品?且看我們欣賞雲門的舞作,能否寫出筆歌墨舞的極致?有人問 林懷民:「舞蹈是什麼?」他毫不假思索地說:「呼吸。」如果書法的最高境界是「呼吸」,我們能否呼吸蔡邕的氣不盈息、呼吸歐陽詢的澄神靜慮、王羲之的意在 筆先、文徵明的千字文,與書法家寫作時同步呼吸,與他的思想與脈動深深契合?「有南威之容,乃可論於淑媛;有龍泉之利,然後議於斷割。」文人相輕自古而 然,抱帚自珍有其主觀的專業優勢,但是對多元的、跨領域的藝術表現,欣賞與讚嘆應是鼓勵他人、激勵自己的最佳原動力。雲門的行草不在詮釋書法,而在以身體 為材料,隨心所欲自由創作。就像自我要求頗高的宋超群以書法的角度審視自己的舞蹈時,有人告訴他:「我們是跳舞不是書法,你幹嘛用書法來評斷自己?」當他 看到某些藝術層次不夠的舞蹈作品時,懷抱著「我們要鼓勵人家來做,不能只是批評,要有包容性。」的這種態度,其實是一種君子風度。

雲門 演 出乃藝文界大事,雲門觀眾恰好就是比較注意文化層面的一群,書法界人士前往觀賞者一定有很多看法。雲門自舞蹈跨界到書法,連續多年一再被國內外觀眾點選, 從「行草」而「行草 貳」而「狂草」,從書法美學得到那麼多靈感、汲取那麼多寶藏,透過肢體呈現全新的視覺震撼,在國內外均受到熱烈激賞,光環有目共睹,可是傑出舞者卻期待書 法界的聲音,不知國內書法界對這樣跨界的演出有什麼看法?

書法界常憂心因電腦的興起、時代的演進,不具實用價值的書法被邊緣化成為沒落 的 冷門技藝,「笙歌歸院落,燈火下樓台」書法已然走到胡同的盡頭,而最後的堅持也已從教育體系節節敗退,中小學正規書法課,不是節數太少便是有名無實;各級 學校書法社團,因人丁稀少而多瀕臨倒社危機;書法比賽參加人口也越來越少!精緻文化未受到足夠的尊重,結果只好退而求其次,提升藝術層面的精進;多年來卻 始終只是小眾文化的堅持,無法擴展成文藝界全面性共同關注的焦點。

我們看到馳名中外的國際頂尖舞蹈團體,如此關心書法、看重書法、愛好 書 法、實踐並努力學習,專注而積極地在書法裡挖寶,還把書法之美傳播到世界各個角落。「美就是世界共通的語言」,雲門飛到世界各地,舞出中國文化的精隨── 書法,歐美世界所瞭解的書法之美,得自於雲門舞集的竟遠遠大於來自書法界的書法人。